今天學生報前老總給我傳來無線電視記者蘇敬恒於離開成都回港前撰寫的文章。記者於災難時刻總是"走在最前",為市民拍下令人心酸流淚的片段。很記得另一記者柳俊江回港後瘦了兩圈,很想跟他說﹕"辛苦你了!"。
蘇敬恒是另一位在災區採訪的記者。雖說記者在採訪時要保持中立,但人是有感情的動物,面對大災難,要心如止水,是何等為難的事情。蘇敬恒寫的是點點採訪心情,他更覺得拿著米高鋒訪問災民,是那麼充滿罪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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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別四川 蘇敬恒 (無線電視新聞記者)
曾經答過一個問題:你最欣賞的記者是誰? 錢鋼。
中三,要做閱讀報告。「你太小了,看不明白的。」
也有點為了逞強吧,我不理老師反對,堅持要看高中的「唐山大地震」。那篇閱讀報告最後寫了點甚麼,沒有印象,反正就是無病呻吟一番,就如老師所說,我是看不明白的。
還一記得有一天,坐地鐵回家,讀到一段,有個人夾在大片瓦礫中,救援人員搶救了很多天,還是救不出來,看著他不行了,他說「我想吃西瓜」,在旁的人即時找來一個,切開,一口一口的往他口裡送,在場的人看得心都酸了,我讀著讀著,眼淚就掉到書上,沒救了,合上雙眼,那是我第一次看書看到流眼淚。
五月二十三日,十三日半夜一時來了四川後,休息了半天。
早上一個人呆在酒店,十多天來,也不敢看報紙...
「如果你活著,記得我愛你」一個媽媽用身體擋著橫樑,保護三個月大的孩子,臨死前,她在手機打下這句說話,把手機放在孩子懷中...「同學們,我不行了,你們一定要堅持下去,一定會有人來救你們的」
一個老師,跟六個學生壓在一起,臨死前,她把結婚戒指,交給一個學生,囑咐她一定要交給她的丈夫,六個同學,最後四個活了過來
承受不了,看不下去....那年會考,中文科,最喜歡的其中一篇課文就是「我和我的唐山」。我打開電腦,再看了一遍。
我不敢說,四川是屬於我的,我沒有資格這樣說,但我覺得自己總是和四川有某種連繫。一天晚上,坐車回成都,回想過去一年半,原來差不多有兩個月是在四川過的。
「山映水秀,很漂亮的名字啊!」我很記得「映秀」這個地方。兩次到臥龍探訪大熊貓,來來回回,映秀鎮都是必經之路。由成都往臥龍,經過映秀之後就是山路,小車在懸崖下抖呀抖的六七個小時,跟著大熊貓,「經過映秀了,現在載著大熊貓的車隊己經過了最崎嶇的山路,之後就會進入高速公路,向成都機場前進....」還記得在電話中跟新聞部做電話直播,就是在經過映秀之後....
「映秀鎮只有二千人獲救,其餘一萬人仍然下落不明...」第二天來到四川,聽到新聞,心中一沉,我竭力想著映秀,那些房屋,那條路,那些人的模樣。
不敢想像。
七六年,錢鋼二十三歲,零八年,我二十六歲,也不比錢鋼好多少,也跟「那個腳蹬翻毛皮鞋的年輕人」差不多吧,我從沒想過自己會來採訪大地震,採主一聲出發,拖著行李又到機場,直至上飛機,我還未意識到甚麼叫大災難。
每次把鏡頭對著痛哭的家人,心中就充滿罪疚感。我拿著咪,和攝影師在籃球場上走了兩圈,我不忍心去問。找到一位媽媽,在她身旁我站了很久,她好像把我當作透明一樣,我不懂怎麼開口,這個時候應該說些甚麼?一個香港記者,在這大災難中有甚麼資格去發問?你跟這個地方有甚麼關係?跟本就是一點關係也沒有,你根本不屬於這片土地。我不想做一個旁觀者,冷冷的看著別人流淚,我努力投入到他們的世界,讓自己好過一點。
「孩子多大了?」我發抖的問。「我的孩子啊....」媽媽開始訴說著孩子的往事,我根本不能集中精神去聽,只是呆呆的看著她,說著說著,哭得更厲害。「希望沒有了」,我覺得自己在傷害她,我慢慢把咪垂下,她就自動停下來了,又回到孩子旁邊。我看著她,甚至覺得連說聲「謝謝」也是充滿罪惡感。
有一晚洗澡時,我突然哭了出來;又有一次,一個人在酒店房裏,不知怎的,又哭了出來。傷感總是突然來襲,沒有預兆。我對那些不怕艱鉅,深入災區的同業,我由衷的敬佩和感謝,我以你們為榮。一個人走過都都江堰,一堆堆頽垣敗瓦,「那座樓要塌下來了!快跑!」解放軍的呼喝,有時走在街上,總會覺得聽到救護車的響聲,也不知是真是假,就是不停在腦際迴盪....「我的妹呀!」「爸爸啊!」抬下一具具屍體。青川的餘震,跟村民一起逃跑了幾步,停下,抬頭看看旁邊的樓房有沒有倒下。沒事,但心還是跳得很厲害。醫院還那個沒有了左腿的小孩,醫生拆下紗布洗傷口,聽著那淒厲的叫喊聲,看了一眼那道長長如蜈蚣的切口,我轉過身,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一個未諳世事的青年,從平靜的生活中一步跨到了堆滿屍體的廢土時,祇是感受了什麼叫做災難」。五月二十一日,我在成都過了二十七歲生日,感激在四川一起拚搏的同事,送來蛋糕慶祝。我是否在一夜間長大了?我不知道,但我卻肯定,我還沒有堙解生命的底蘊。
死亡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我們做新聞的,每天從世界各地,用衛星接收一次又一次的災難片段,不用氣力,不用成本,扭開電視就可以「旁觀他人的痛苦」,是麻木了,沒有感覺了,那些一式一樣的稿,不用到新聞報導完再會,就會忘得一乾二淨,沒有人會關心,沒有人會傷心,沒有人會痛心,晚上我們繼續看連續劇來麻醉自己。
收到很多朋友的關心與鼓勵,在這裡謝過。我不知自己是否做得好,如果你說看了新聞之後流淚了,說很感動,我會更難受,我會質疑自己,是否在「販賣悲情」?是否用別人的眼淚,來換取別人的掌聲?我是否真的關心他們?那時看紀錄片「戰地攝影師」,我時常用片中的一句說話來警惕自己,「最難受的莫過於覺得自己的一切名聲和利益,都建立在别人的苦難上。這令我每天掙扎不休,因為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讓個人野心蓋過真正的同情,我就出賣了靈魂。」
我希望可以有錢老師般的情操,我一直希望可以說一些大地震中感動人心的故事,但我做不到。我沒有為死者為生者做了點甚麼,每當我想起那些慘死在學校的孩子,想起那些哭斷腸的父母,我很想為他們幹點事,去討個公道,但我做不到,我失職了,我只是拍下他們哭泣的片段,傳送回香港。我沒有好好報導這次大災難,更談不上為人類如何戰勝這場自然災害,提供了甚麼歷史紀錄。
臨走前一天,我到了綿陽的九洲體育館,找一些災民的聯絡,方便日後跟進。每次問他們的電話號碼時,總覺得自己像魔鬼似的。繞著體育館走了一圈,眼睛總不期然落到那些小孩子身上。我跟一些媽媽聊起來,她們對我很好,送我一個蘋果,我慚愧的收下,吃了,又問我吃飯了沒有,我說不用了,一個媽媽說,「我替你去泡一個麵」
有一個孩子,很可愛的,在難民營中的滑梯,我們玩了個多小時。那孩子只有三歲吧,頭髮短短,左邊額頭受了點傷,額角上沒有了一小片頭髮,是男是女我也分不清。孩子總是喜歡由滑梯底爬上去,「叔叔,扶我一把吧」我喝水,「我又想喝水」,我拿著水樽,孩子大口大口的喝了兩口,又爬了上去。累了,「我想找媽媽」我抱起孩子,送到媽媽處。
我總覺得他們很可憐的,那麼小的孩子,為何要受這些苦難?我要走了,怱忙間替孩子拍了張照片。他們總是對你笑得天真爛漫,彷彿災難從沒有發生在他們身上。
我想,這些就是「美麗得令人傷心的東西」的吧。
孩子啊,要努力啊。
今天我將揮別四川,災難深重的四川,十年後,當我再次重回四川,那孩子已經十多歲了,我會像錢老師一樣,覺得自己和四川分不開了嗎?我會像錢老師一樣,覺得自己懂得了什麼了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快會再回來。
我已經忘記了那天在地鐵上,為何會流淚,我現在想,或許這就是人性吧,最單純最光輝的人性。如果你有為這十多天的報導而哭過,傷心過,感動過,請記著,這場大災難,提醒我們,在爭名逐利之時,生命中,還是充滿了人性。
這就是我的心願。
讓我們一起記著總理溫家寶的話,對那些死去的同胞,對那些在生的同胞,對這場大災難,
「銘刻在心,永不忘記」
二零零八年,五月二十七日
凌晨四時二十分
蘇敬恒
書於四川成都